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媒体报道
金沙机6866号
发表日期:2013-06-21
2013-06-21 杭州日报
记者 王毅 文/摄
张家港至杭州,要开40个小时左右。来来回回无数个40小时,组成了运河千年的一部分。
在这条线,陈万的水上生活已有37年,跑船是个子承父业的事业,但他的子女不会再在水上漂着。 
管理发动机舱的杨玉霞,身份是轮机长,但她同时兼着厨师长和临时掌舵等职务。
行驶34个小时后,陈万提前了七、八个小时,抵达张家港大新镇码头。
陈万在2010年贷了款,新买了这条散装水泥槽罐船,每年仍要跑杭州30多趟。
跑船很寂寞,发动机马达的声音,让对话聊天都变得很少。能干的,可能只有抽烟了。
花40元钱,陈万雇了艘摆渡船上岸。四天后,他沿运河返回康桥散装水泥码头。
我每天都路过运河,它的平静,如蒸馏水般,平淡无奇。当我与它擦肩而过时,我常幻想能看见一些波澜,但年复一年,风平浪静。甚至,我连它流淌的方向,都没分辨清楚。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,与一些人,一些船一起,成为我的世界里,最一成不变的东西。

陈万和他的金沙机6866号,是这种永恒的组成部分。一天凌晨,在闷热的空气中,我搭上陈万的船,沿运河北行,往张家港开去。

陈万是个微胖的中年人,当他戴着头灯,在黑暗中解开缆绳时,金沙机6866号就将发动机的噪音,铺满杭州康桥锚地的夜空。

这一带,可以算做现代京杭运河的终点,因为城市扩张和旅游的需要,原本聚集在拱宸桥的卸货码头,都挪到了建工桥,至雅雀漾一带的水域。大约七公里的运河两岸,遍布货场和散装水泥码头。

我们的船经过鸦雀漾时,天刚泛蓝,那儿的船还没醒来。陈万有个兄弟,以前曾停靠这里。就是他,在栈桥上钓鱼时,将陈万介绍给我。这个兄弟这一年已经不跑杭州了,因为水泥行情不好,路又太远。

张家港到杭州,水路大约300公里,要开40个小时左右。金沙机满载时,能拉500多吨水泥。重船南下,从张家港郊外的长江码头,走分水龙王庙,转进内河航线,沿太湖东岸,走平望,乌镇,走练市,新市,然后经过余杭塘栖,到达杭州康桥,这些河道,是隋唐以来江南运河的中线部分。陈万说,这些河道已经繁忙了一千多年时间。

陈万对江浙的水网很熟悉,甚至连正史杂闻都记得很多。当他在讲故事的时候,我们已经路过塘栖,他指给我看,另一条水路里广济桥的影子,河道上已经有很多船。可惜,从这个角度望去,找不到广济桥。

我们这一趟是空船上行,陈万打算在塘栖附近,改走江南运河的东线,从崇福,经石门,嘉兴,然后进入黄浦江航道,出吴淞口,再走长江。陈万说,这一路可以借力潮水,省些油,速度能快很多。整个航程结束后,我忽然发觉,除了上海之外,塘栖似乎是我们一路漂过的最大市镇之一。

塘栖处在水道的交叉口,离开塘栖,金沙机6866号算是离开了江南运河杭州段,这条线,陈万跑了三年多,但他漂在水上已经37年,大概闭着眼睛都能开船。陈万1986年从学校毕业后,就在常州的航运公司上班了。在陈万的老家溧阳,跑船是个子承父业的事业,他说:“我老兄呀什么的老早就搞船了。”

在公司上班的那会儿,陈万跟着火车般的拖驳船队,到过几次杭州。1993年,陈万有了自己的第一条挂机船,开始运包装水泥,挂机船在1997年报废了。那几年期间,国营的航运公司也慢慢解体,而水泥行业随着房地产的兴起,迅速膨胀起来。

陈万指指船舷外一个个水泥搅拌站,告诉我一连串水泥老板的名字,他说:“水泥行情最好的是1998年,还有2003年,两次。每次大概有几个月时间。最高峰的时候,2003年,一袋(水泥)能卖到580元钱。那时候,拿钱去买黄金没问题,买水泥却买不到。”

水泥,大概是盐帮和漕帮消失之后,运河里最重要的一样东西。陈万在2010年贷了款,新买了这条散装水泥槽罐船,每年仍要跑杭州30多趟。这条路虽然并不如从前疯狂,但赚些钱不成问题。

太阳升高后,我到尾舱找了张空床铺睡觉,临近中午,开过乌镇,船舱里越来越热,我在迷糊中听见杨玉霞切菜的声音,然后抹了把汗醒来。杨玉霞是船上的轮机长,她和她丈夫都是陈万雇来的助手,平时吃住就在船上。

这趟跑船,杨玉霞的丈夫上岸去考小车驾照了,因此杨玉霞就特别忙,除了管着发动机舱别出问题,烧三顿饭给大家吃,有时候,还得替陈万开会儿船。杨玉霞不会游泳,不会开车,开船却很泼辣。在嘉兴附近,陈万午休的那会儿,杨玉霞掌舵,很快把同来的金沙机6666号,甩到了十公里之外。

陈万睡了一个多小时,就惊醒了,大概是发动机的异响吵醒了他。河道里的绿色浮萍很多,堵住了发动机的冷却水孔。陈万跑出去,找了根竹竿通通水管,然后接过杨玉霞的舵机,继续开船。

从乌镇起,我们的船偏向东方,过西塘后,进入上海松江境内。慢慢的我们从江南运河,漂到了黄浦江里。虽然,金沙机暂时离开了运河干道。但如今,无论是江南运河,还是黄浦江的两岸,都密布着大型的人类工程,早就看不出自然河流的痕迹。况且,历史上南方的运河工程,也仅仅是疏浚和连接了江南河网而已,所以,在我看来,我们仍在广义的大运河范围内航行。

下午四点,黄浦江里桥多起来,有公路桥,还有高铁桥。遇见桥梁,导航仪的报警声响个不停。空船回去,吃水浅,过桥洞很危险。陈万赶紧爬上驾驶室顶,把信号灯、桅杆、旗杆都通通放倒。一路有几座老桥,船刚好贴着桥底过去,我看看,也就差五六厘米的距离。

天黑后,周围闪烁着造船厂的灯火。一直到晚上九点半,黄浦江里才有了些上海的样子。外滩和陆家嘴,开始出现在驾驶室外,但江太宽了,听不到一丝配乐,也没有喧嚣的人声。寂寞极了,好像没开音量的宽幅电影。

这时候,陈万的话多起来,他告诉我一些与此无关的往事。他说,早些年,晚上的运河,还有江上,都很危险,有小偷,还有强盗。有一次,从张家港开出来,天很晚了。他跟老婆建议说,歇在镇上吧。但老婆不同意,她说,现在水泥涨价,要开的。结果还没到半夜,几个小船就偷偷吊在了陈万的船帮。陈万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这群人,他赶紧跟老婆说,不对,有人要上船。陈万让老婆拉舵,他用探照灯,照着那群人。又拿了根铁棍冲出去,小船上的人看见陈万气势汹汹,一拐,开走了。还好一切平安,但陈万说,那晚,他吓得不轻。

陈万说:“以前卖水泥呀什么的,现金都带着走的。我二婶家的那个侄子,他夫妻两个,船走常州,停在秦皇,夫妻两个就给人家杀死掉了,这个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破。有快二十年了,当时女的肚子里还有个小孩,马上要生养了。实际上就三条人命。”

晚上十一点,我带着陈万的故事,溜回后舱,把相机藏在隐蔽的位置,吹着潮湿的江风,睡着了。第二天醒来,我已经在长江的雾气中,陈万仍在开船,他准备划江了,就是从右侧航道,穿越万吨轮的主航线,开到左边去。早晨九点,我们进入张家港水域,借力长江口的潮水,陈万提前七八个小时,靠岸大新镇码头。

这趟靠岸,陈万不打算回家,他个把月才回去一次。陈万有两个孩子,女儿22岁,快要嫁人,儿子只有6岁,准备上学。他告诉我说,下一辈人不会再跑船,都在岸上生活。

当天下午,我在港口搭车,仅仅用了三个半小时就赶回杭州。而陈万的船四天后,也沿江南运河返回了康桥散装水泥码头。